公路人的三餐,总在四季的风里飘着别样的味道。春天啃着带沙的馒头,夏天吞咽混着沥青味的面条,秋天在雨里咬一口热包子,冬天在雪地里吃冻僵的饺子——这些写不进菜谱的食单,是他们用岁月在公路上刻下的年轮。
春食:风与沙的粗粝吻痕。三月的风裹着沙粒,在老董的保温杯口结出一圈白碱,像被岁月蚀过的盐边。喊他老董,不单因为他二十多年的养护经验在掌纹里刻下沟壑,更因为他总把新人护在风里。此刻他蹲下身,展开锈迹斑斑的金属滚尺,刻度盘在晨雾里晃出银亮的弧光,尺带擦过地面的沙沙声,恰好混着草芽拔节的轻响。
春季的路况调查总像一场与时间的赛跑。路肩的斜坡、放倒的矿泉水瓶、养护车发烫的前盖,都是他们移动的餐桌。当榨菜丝落进小王饭盒的瞬间,一阵旋风突然卷着蒲公英绒毛扑进菜汤,新人呛得咳嗽,老董却把馒头蘸着沙土咬得咯嘣响:“这叫开春第一口杂烩,比城里的沙拉带劲!”他眼角的皱纹盛着风沙磨出的光,保温杯里的浓茶荡起涟漪,倒映着巡查本上密密麻麻的红圈——那是他给公路“号脉”的病历。
夏餐:汗与沥青的灼热交响。七月的日头把柏油晒得冒油,赵姐的保温桶刚拎进养护车,铁皮把手就烫得灼人。“老周,今儿有你爱吃的豆角焖面。”她隔着防护手套敲了敲丈夫的安全帽,却见对方正弯腰往坑槽里铺热沥青,橘色工装上的汗水顺着脊骨往下淌,干透的盐花结成蛛网,像被太阳晒裂的河床地图。
午餐总在与时间的赛跑中潦草结束。小刘握着方向盘啃包子,掌心蹭过方向盘磨损的弧度——那是无数次应急抢险留下的印记。后视镜里映着后斗晃荡的碎石,对讲机突然爆发出塌方预警。咬了一半的包子被精准塞进杯架,油门踩下的角度带着公路人特有的韧劲,轮胎碾过的沥青冒着烟,像给大地烫了道结痂的疤。
秋膳:雨与泥的温热慰藉。九月的雨连下两日,S101线K138处的边坡在深夜塌方。老赵的运动鞋泡在泥浆里,手电筒光束在雨幕中乱晃,忽然看见后勤车的灯光穿透雨帘。“热包子来喽!”后勤管家小魏举着塑料袋深一脚浅一脚跑来,水汽混着韭菜香扑面而来,塑料餐盒上的水珠落在老赵满是泥点的党徽上,把那抹红泡得发亮。
他们蹲在装载机旁吃饭,雨水顺着安全帽檐流进脖子,却把包子衬得格外香甜。有人把榨菜分给新人,有人用矿泉水瓶当酒杯轻碰,老赵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秋夜,师傅也是这样把最后一个包子塞给他,自己啃着硬饼。如今他把热乎的包子塞进实习生手里:“多吃点,咱修的不是路,是千万人的归心桥。”雨水砸在饭盒上的声响,像极了远方归人踩过石板路的脚步声。
冬宴:雪与铁的温情对流。冬至那天,暴风雪导致多条道路封闭。老朱的皮卡车停在雪地里,引擎盖腾起的白雾里,摆着几个一次性饭盒。“来,趁热吃饺子,不然冻掉耳朵!”他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冰花,把饺子挨个放进饭盒。盆底的薄冰刚碰上热饺子,就“滋滋”地冒起白汽,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小烟花。
引擎盖上的饺子宴开得热闹。有人一口一个饺子,有人把饺子汤焐在冻僵的手上。不知谁的手机响起《恭喜发财》,小张跟着哼了两句,忽然看见老朱睫毛上的冰碴子在灯光下闪着光,像撒了把碎钻。“看!”老朱指向远处,第一辆轿车的车灯刺破雪雾,在防滑料上压出银亮的辙印,像谁用轮胎在雪地上写了一串破折号——通往家的方向。
食单之外:时光的铺路石。公路人的三餐四季,从不在米其林指南上占有一席之地。他们的餐桌是风卷过的路基,餐椅是发烫的机械,佐料是日月星辰的馈赠:春天的沙粒是路基磨出的粗盐,搓亮了掌纹里的沟壑;夏天的汗水渗进沥青缝,把岁月腌成带咸味儿的勋章;秋天的雨水泡软了异乡的牵挂,却让包子的温热更显沉甸;冬天的冰雪冻不住滚烫的初心,饺子汤的热气能融化整条公路。
老董的保温杯盛过风沙与茶渍,杯口的白碱像极了公路边的里程碑;赵姐的保温桶磕过养护车的铁皮,凹痕里嵌着沥青碎屑;小刘的手套与方向盘磨出默契的弧度,指腹的茧子能摸出路面的起伏——这些被时光打磨的物件,早成了他们丈量大地的星图,每一道划痕都是与公路对话的密码。
当车轮碾过平整的路面,当归人在雪夜拨通报平安的电话,那些凉透的馒头、拌沙的面条、雨夜的包子、冰天的饺子,都化作嵌在时光里的铺路石,在四季轮回中默默承载千万人的重量。
暮色漫过路基时,养护车又一次启动。老周摸出薄荷糖分给众人,清凉在舌底化开,混着尘土与汗水的咸涩——这是他们最熟悉的味道,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值得咀嚼。车窗外,新栽的槐树苗在风中摇晃,枝叶伸展的方向,正是他们常年眺望的远方:以蹲守的姿势吃饭,以站立的姿势筑路,把每一寸平凡的时光,都酿成通向春天的坦途。(段玉玲)